想像自己在湛藍清透的海水中悠游,明亮的陽光灑下,耳邊傳來窸窸窣窣小魚齧咬珊瑚的聲音。前方一隻休息的海龜躍入眼簾,海龜屁股後方卻隱約有個黃色塑膠袋。你會怎麼做呢?
2016年,小琉球潛水教練蘇淮看見這幕,他小心游近,要伸手抓住塑膠袋時,海龜輕擺前肢準備游走。一擺一盪之間,黏覆塑膠袋的大便隨之拉出,讓蘇淮傻在原地。
許多人接觸海廢的原點,常是在海濱遊憩時,意外發現垃圾原來離自己這麼近。我自己七年前走阿朗壹古道時,在那段被山海包圍,被譽為海角天涯、台灣最美祕境的海岸上,舉目卻見寶特瓶、拖鞋、瓶罐等垃圾卡在巨石和卵石灘縫隙裡,讓人好生懊惱,海邊垃圾這麼多、似乎撿也撿不完。
淨灘風風火火,但除了不停的撿,還能做些什麼?

「來背工組一人拿一包。」雖然全身已被汗水溽濕,信助哥仍精神斗擻招呼志工分配工具。端午連假連兩天正午、陳信助口中「硬篤」(台語艱困棘手之意)的淨灘,地形崎嶇之外,還需涉水走過海蝕平台。不過,上百位熱情志工無懼豔陽毒辣,用長長人龍將垃圾從岩縫中接力傳出。
透過「動手愛台灣」臉書社團號召前來的志工們,各有任務分工。信助哥有點不好意思的說,「可能跟我年紀比較大有關,來我們場的多半是中高齡或退休人士,不像別人淨灘大多是年輕人。」五年來他已經發起61場淨灘,清除87公噸的垃圾。
2016、2017年左右,台灣各地的淨灘活動逐漸發酵,相關的環境教育推廣也如雨後春筍。不論是線上的影音素材,與線下的實體活動,藉著社群平台與新網路媒體的發達快速傳播,襲捲全台。台客劇場的YouTube影片「便利人生一週累積多少垃圾」,讓許多人開始關注到減塑與海洋垃圾的連結。到2020年為止,觀看人次已破百萬。而台客其他淨灘與減塑的影片,除了有十幾萬的觀看人次之外,許多民眾更在號召下離開鍵盤,現場響應,履履創下數百人、千人淨灘的佳績。
媒體對淨灘、海廢與海岸污染主題的興趣,似乎在一夕之間甦醒。2016年前,相關報導寥寥可數。不過,隨著2017年報導者的互動式網站報導〈塑殺事件簿——塑膠砌成的海洋生物墳場〉、聯合報〈海洋危機——海廢包圍台灣〉,2018年到2020年之間,至少就有十篇以上針對海廢與海洋塑膠的深度報導。當時我正替國際環保團體工作,每週都要安排媒體採訪,可見這議題有多火熱。
淨灘風潮勢不可擋,根據環保署的統計,2019年台灣有近萬場淨灘,21萬人次參與。對比2010年荒野紀錄ICC淨灘的場次僅30餘場,十年來成長300倍!淨灘的努力雖未曾停歇,海洋垃圾卻仍舊清了又來、永無止盡。雖然許多淨灘團體自嘲「只要還有海廢的一天,我們就不會失業。」但是面對海廢,除了不停的撿,還能做些什麼?
公民科學家奠定基石
雖然海廢議題近十年在國際間的研究是如火如荼、爆發性成長,但一開始在台灣的學術圈裡,幾乎沒有受到太多關注。
2017年,我任職於綠色和平,因受荒野保護協會胡介申介紹國際海廢調查方法的觸發,隔年我們便啟動了全台第一次大範圍的海廢快篩調查:一年四季連續調查海岸線,紀錄各地垃圾量、垃圾類型,估算全台有多少海廢。今年,在環保署的支持下,調查範圍更從本島擴展到離島地區。
曾在大型環境藝術季工作過的賴彥如今年加入快篩調查小隊,花了57天徒步環島。一路上目光從原本吸引她的鳥類,隨著步伐的累積,漸漸蔓延到海岸與周邊的環境。「本來對海洋的感覺就只是風景的差異,但慢慢會看到裡面更多事情。地形、生物、產業、人為使用,現在又加上了海廢。」彥如說,快篩調查讓她發現,原來可以用科學定量的方法,系統性的紀錄不同海岸上的海廢,「我對公民科學家這件事也就越來越著迷」。
海廢快篩這種由民間自主發起,在科學或研究人員訓練和帶領下,讓一般民眾成為系統回報和紀錄環境污染的「公民科學家」計畫,為台灣在尚無太多學術投注的海廢研究版圖裡,貢獻了最初的基石。
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以「島航」出海調查,紀錄台灣沿海的微塑膠汙染。2020年,經過四季調查,發現以東北海域微塑膠數量最多,尤其是夏秋兩季;而夏季時保麗龍的數量,竟是其他季節的2至8倍。另外,海洋大學邱靖淳碩士,則透過全台船長、海巡人員與NGO工作者等公民科學家,回報在船上目擊的海漂垃圾。從一年內累積的近千筆資料,發現海漂垃圾熱點位於富貴角至三貂角海域。
《意外的守護者:公民科學的反思》作者阿奇科.布希(Akiko Busch)認為,公民科學最重大的價值便是將人與環境連結起來,讓人產生信心,相信自己的作為能夠改善環境。蘇淮的海龜糞便觀察,就是個人行動的最佳案例。
「有多少海龜會吃下人造垃圾呢?」懷著這個疑問的蘇淮,開始在每次潛水時留意海龜的糞便。從2016年到2020年四年來,他蒐集了105個海龜大便。富好奇心的他,每次發現大便時都會仔細檢視,裡面有些什麼。小琉球棲息的海龜以藻類為主食的綠蠵龜數量最多,但讓他驚奇的是,71%的海龜大便裡,除了沒消化的藻類,還有魚線、塑膠繩與塑膠碎屑。
台灣南部海龜救傷收容中心-屏東海生館,他們同樣發現收容的海龜排遺中,有不少人造垃圾。光2019年,24隻收容海龜的糞便中含有人造物的比例即高達百分之百,除了硬塑膠、軟塑膠與塑膠線繩,甚至有芭比娃娃的頭髮。而海生館的研究生陳冠如,則在恆春半島常見的珊瑚礁魚和洄游性魚類中進行採樣,117隻魚樣本裡,發現高達95%有攝食人造垃圾的現象。
微塑膠的衝擊

2018年,我很幸運參加了在美國舉辦的第六屆國際海洋廢棄物大會。大會聚集了來自世界各國,將近600位的政府官員、學者與NGO代表。大會裡議論紛紛、讓大家最焦慮煩惱的,不是大件的塑膠垃圾,而是肉眼難以分辨、對生態和環境衝擊一切都未知的微塑膠。
這些直徑或長度小於5公釐的塑膠碎片,多半來自於我們生活所使用塑膠製品,經陽光紫外線照射、強風和波浪撞擊的外力影響下,逐漸碎解而成。海鮮、空氣、食鹽、水裡有多少微塑膠?孕婦小孩吃魚安全嗎?未來該怎麼辦?種種大哉問,成為各國傾其全力、亟欲解開的最新科學謎題。
微塑膠研究不但費時又十分考驗眼力,最早關心台灣微塑膠問題的,竟是不約而同來台,而後結褵成家的兩位德國學者昆茲(Alexander Kunz)與華特(Bruno A. Walther)。他們發現,新北市下寮沙灘上平均每平方公尺有96.8顆微塑膠,研究興趣從海岸上溯到河流的昆茲,包包裡竟隨身攜帶好幾袋還沒分類的微塑膠樣本。他攤開來一邊從樹葉草籽中翻找微塑膠,一邊跟我們解釋,下過雨後,河裡的微塑膠比平常還要多,顯示河川可能是將塑膠污染帶往海洋關鍵的路徑。
從民間、企業到政府的海廢歸零之道
六月雪原來就不尋常,在熱帶、亞熱帶的台灣看到它,更屬異常。台灣離島的海岸線上,在東北季風結束後,湛藍的海水和深褐玄武岩之間常有一層厚厚的雪線,煞是顯眼,但這皚皚白雪,其實是讓在地人頭痛已久的海廢-保麗龍。
和塑膠一樣會裂解的保麗龍是海上養殖業常用的浮具之一,也是漁船上用來減輕撞擊力道的碰墊。由於質輕、保冰效果好,亦是魚箱常用的材料。但是保麗龍這些優點,在其被丟棄後,卻成了一道海廢難題:保麗龍膨鬆的龐大體積,在清理和搬運上格外麻煩。而且材質本身的特性容易因碰撞而碎裂,在海灘上經過長時間陽光照射,其分子結構受到破壞,成為粉塵狀的細末,想清理也無從清起。
為了解決離島的保麗龍難題,海湧工作室號召一群「屠龍高手」,他們不畏豔陽酷熱,前往澎湖南方四島、花嶼等地,將厚厚的保麗龍裝進特殊背架,從海角天邊背回來。然後,與國內少數專門處理保麗龍的回收業者「齊輝環保」合作,以乙酸丁酯有機溶劑溶解保麗龍,之後再過濾沙子、藻類等雜質,將保麗龍還原成苯乙烯(PS)溶液。
海湧的熱血和傻勁,也讓企業看見能施展發揮的機會,台灣電子科技廠商光寶科技每年生產滑鼠鍵盤需要超過一萬公噸的PS原料,若用海廢保麗龍來替代部分原料,不只減少原生塑膠的使用量,對企業的社會責任形象也大大加分。於是,光寶找上金門與澎湖縣政府,以企業大幅補貼回收的方式,迄今已協助澎湖清運35公噸的海廢保麗龍。雖然目前回收料僅占2%,但已讓光寶一舉摘下今年遠見雜誌企業社會責任首獎。
光寶不是唯一將海廢視為未來藍海的企業,當工業大國競相喊出「2030年減塑50%」、「2050年無塑藍海」時,生產塑膠製品時,使用部分比例的再生料代替原生塑膠已成國際趨勢。運動潮牌紛紛推出寶特瓶回收鞋款、排汗衫;家具商推出回收塑木層架、工業廢料再生的餐椅。
但究竟海廢只是企業用來擦脂抹粉提升形象的環保神主牌?或我們真能期待面對海廢這個大魔頭,加入企業群起圍攻,就能實際減少海廢?要回答這題,還是要回到政策面來討論。
「源頭減量」,海廢解決方案
我們熟識、尊敬的日本NGO前輩小島女士,很難想像原是家庭主婦、說話溫和柔婉的她,30年前就開始鼓勵民眾淨灘,一頭栽進環境運動。我曾好奇問她:「您在海廢議題上工作這麼久了,曾有厭煩、想放棄的時候嗎?」她微笑回道:「困難真的很多呢,大概是困難一直來一直來,真的太難了,才從來沒想過放棄吧。」小島女士的毅力展現在困難重重的國會遊說上。以她為首的JEAN(日本環境行動網路),費時數年凝聚地方共識,集結眾多NGO之力,在2009年推動日本通過海廢治理專法-《海洋垃圾對策促進法》。
而韓國更早在2008年,就啟動國家型海廢監測計畫;2009年,端出全世界第一份海廢行動方案,如今已更新到第三版。帶領我們進入海廢研究大觀園的洪善旭博士,其主持的智庫OSEAN是韓國海廢政策與監測調查的關鍵推手。她告訴我們,韓國從監測發現國內保麗龍是海廢污染主因,花費十年鼓勵企業開發替代浮具、推展漁民教育、設置各種漁具回收與清理設施,已大幅減少海廢保麗龍,是科學數據應用在污染治理的絕佳實例。
三年前,有感政府只把海廢當成「環境髒亂」而埋頭清掃,卻缺乏「污染治理」的宏觀角度。包括綠色和平、荒野、慈心等NGO團體組成聯盟,遊說環保署應建立跨部會的溝通平台,以及制定全面治理海廢的上位政策。經過半年密集討論,2018年初環保署與民間團體共同發佈《臺灣海洋廢棄物治理行動方案》,成為全球第四個國家層級的海廢行動方案。
臺灣NGO在短時間內就推動環保署成立「海廢治理平台」與發佈行動方案,以及熱烈發展的淨灘和減塑行動,展現了活潑的公民社會能量,是讓其他國家驚豔的進展。
雖然跟鄰近日韓相比,台灣已整整晚了十年。不過,若把世界各地的海廢行動方案攤開比較,發現大部分行動方案多半著重淨灘、環境教育和清理,而台灣一次規畫吸管、塑膠袋、免洗餐具與手搖杯的減量時程表,反而是各國行動方案中,少數能將海廢問題回歸根本,從「源頭減量」來解決海廢問題的後起之秀。當然,我們永遠都能批評政策的時程表太長、減塑力道不夠,應該把更多塑膠製品都列入管制範圍。甚至,滿街跑的外送服務,每逢佳節無不強力打折鼓吹消費的各大電商,這些消失在官方統計數字上的塑膠包裝、餐盒、緩衝包材等,如何避免它們淪為另一波塑膠禍流;以及企業能否負起社會責任,一起致力減少海廢污染,未來需要更多公私協力,共同來支持和持續關注。